傻?
雲乘月舉著兔子, 真誠地問︰“你是在說小薛嗎?”
他看著她。
這副神態冷冰冰的,幾乎顯得凶戾,卻也令他的眉眼更顯生動精致 尖銳的精致。
在遍布秋意的天地間, 在最後的夕暉徜徉時,他這麼多疑地、冰冷地看著她, 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只下巴一抬,仿佛嗤笑。
雲乘月轉過兔子,認真看了看,嘀咕︰“明明很可愛。”
她又問︰“你這兩天去哪里了?”
帝後契約下, 他們不能對彼此說謊。雲乘月很有信心,只要她問, 他就會說。
他果然說了。
他說︰“我不想說。”
“……”
雲乘月撫摸兔子的動作一停。失策了,原來還有這個選項。
她捏著兔子後頸, 再一抬頭,還想問。可剛剛還站在草木間的青年,卻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面前。
他垂著目光,離她很近, 將天邊的余光都擋了去。
“問我,你自己又如何?”
他語氣很涼,落下來的手掌也很涼。這只手從她頭頂滑落,繼而觸踫到臉頰,最後是下巴。
薛無晦輕輕捏著她的下巴, 讓她抬起頭︰“你的靈力……今天又為哪個無關緊要的人消耗了?徐小姐, 還是別的什麼小姐、公子?”
雲乘月保持這個姿勢。她剛洗完澡, 老實說有點熱也有點餓,而他手上冰冰涼涼的、身上香香的, 令她感到極度舒適。
“去星祠,本來想看祭祀碑,結果遇到聶小姐了。她身上也有‘祀’字。”雲乘月說。
青年眯了眯眼。他思考的時候,似乎尤其喜歡這個動作。
“哦?”
他略垂下頭,烏黑冰涼的長發垂落幾縷,像沉沉夜色向她壓下。
“雲乘月,我發現……你這個人的確很有善心。”他唇邊勾起一絲弧度,眼里卻沒有任何笑意,“與我截然相反。”
“有時我會想,像前日那種事,你是否會在心里恨我,想要讓我也灰飛煙滅、魂飛魄散?”
雲乘月沉默片刻。
她維持著抬頭的姿勢,小心翼翼問︰“你吃錯藥了?”
他唇邊的嘲諷一滯︰“什麼?”
“我為什麼要恨你啊?”雲乘月簡直莫名其妙,皺眉道,“我希望你放過那人的魂魄,是因為他已經受到了報應。這叫罪有應得。你不肯放,那也是你的選擇。”
說到這里,她輕輕嘆了口氣︰“但是,我不是有資格做決定的人。”
“有能力招魂的人是你。如果沒有你,我根本一點線索都沒有。所以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尊重。說到底,那並不能算一個完全無辜的人。”
“只是……假如今後我更有能力,等再遇到類似的事,我會努力阻止你,而不是像這次一樣,只能嘴上說說。”
她說得很認真,也很平靜。
他盯著她,更逼近了一點。他眼中的迷霧變得很近,近得仿佛能將她吞噬。
捏住她下巴的冰涼手指,輕輕動了動。應該是無意識的動作,感覺起來卻像一次摩挲。
“不,雲乘月,你說錯了一點。”青年的聲音依舊冰冷,“你有能力。”
“你有生機書文。如果你用生機書文,我不可能反抗你。”
雲乘月想都沒想︰“我不用。”
她回答得很快也很干脆,他卻蹙起眉;那絲狐疑更重了。
薛無晦問︰“為何?”
“因為是我帶你出來,我就要對你負責。”
“哦,何謂負責?”他繼續問,手里一動不動,眼神也發沉。
雲乘月被他問得一怔,想了想,也苦惱起來︰“就是說,就是說……”
應該怎麼解釋?她卡殼了。並不是她不想說明,而是不知道怎麼說才準確。雲乘月皺著眉毛想了半天,勉強才憋出一句︰“就是說,我會努力讓你不要做太壞的事。”
“做了會如何?”
“我不會讓你做。”
“你必須假設。”
“……反正我不用。用了就不負責了。”雲乘月認真地說,“我會在你做壞事之前就阻止你。”
負責……她真正想用這個詞語傳達的,到底是什麼?她自己都有些茫然了。人有時候就會這樣,越是想要表達什麼,越是怎麼描述都不對。在唇舌和心靈之間,仿佛隔了整個天河的距離。
兩廂沉默,唯有風和影。夕暉全褪色了,四周燈光愈顯得亮,照亮了雲乘月白色的裙擺,照不亮亡靈漆黑的身影。
薛無晦看了一眼那暖融融的石燈籠。他唇角動了動,似冷笑也像自嘲。
他松開手︰“說到底,還是要與我作對。”
“罷了。”他移開目光,垂眼不看她,冷笑一聲,“阻止我,憑你?連第一境的修士都不是。夸夸其談。”
“你還生氣嗎?”雲乘月偏頭看他。她還是沒有想到準確的話,所以決定等下次想清楚再告訴他。
“朕沒生氣。”
“哎,你每次不開心的時候,就容易自稱‘朕’,你發現沒?”
“……”
雲乘月笑起來,舉起兔子︰“你說的也對。我現在呢,能力越小,責任越小,煩惱也越少。還沒發生的事,就不要瞎擔心麼。對不對,小薛?”
她把兔子舉到他面前。所以猝不及防地,他居然和一只兔子對視上了。
薛無晦一愣。那只皮毛光亮、長耳柔軟的黑兔子,也用一雙無辜的紅眼楮看著他。
他盯著兔子,掩在大袖下的手指無意識動了動,面上卻皺眉︰“你叫它小薛?”
“嗯,這樣跟你說話就更方便。而且,你不覺得你們神態很像?”雲乘月憐愛地摸了摸兔子耳朵,“我用心選的小薛。”
薛無晦很嫌棄地看她一眼︰“送我的兔子,為什麼是你起名?”
“……啊?”雲乘月沒料到會有這個問題,愣在原地,連眨了好幾下眼,“那……你想叫什麼?”
他看她片刻,眼神卻像柔和了一些,不再那麼尖銳冷漠。
“算了,總歸暫時給你保管,隨你罷。”
“哦……”
雲乘月和兔子兩兩對望。她琢磨著︰為什麼就成她暫時保管了?想起來了,是她說要送他。那沒事了。
她抬頭問︰“你喜歡嗎?”
“不喜歡。
”
“啊……明明很可愛的。”
她失望起來。
他瞥她一眼,不易察覺地蹙眉。
薛無晦四下一看,見桌上擺放著一套白瓷茶具。他走過去,挨個輕拂一遍,才拿起一只繪了杏花的茶杯。等他再抬手,手中已經多了一只玉壺。
玉壺是帝陵中的東西。
他傾倒玉壺,斟滿一杯瓊漿,示意道︰“來,喝了。”
瓊漿是帝陵中的珍藏之一,可以補充靈力。它比普通的藥材精純許多,即便是初初修行的人也能隨意飲用。雲乘月在帝陵中時就常喝。
她抱著兔子走過去,接過瓊漿,抿了一口,又“咕咚咚”喝完了。
薛無晦又皺眉︰“慢些。”
雲乘月偏頭對他一笑︰“我以為你生氣了,就不分我瓊漿了。”
“你誤會了,我並不生氣。”
他淡淡一句,望向窗外。這個夜晚的雲有些多,星光黯淡不少,飄蕩的風里也多了一絲雨水氣息。
他仰頭望著星空,語氣冷漠︰“你可听說過‘字如其人’與‘知行合一’?”
雲乘月想了想,道︰“嗯,前者是說一個人的字能反應出其人品、性情,後者是說一個人能做到言行合一。”
“不錯。所以,書文是不會騙人的。它是一個人道心的體現,也是一個人的全部。”薛無晦說,“一千多年來,你是第一個觀想出生機書文的人。所以……”
他笑了一下,這是一個奇異的笑,含著說不出的意味。
“所以,你自然會珍惜生命、親近生靈。這是你的道心所在。如果有一天你性情大變 變得如我這般,你的生機書文會當場碎裂,道心也會立即崩塌。”
“既然你道心如此,會阻止我反而是好事。否則,如果你死了,我還要另尋個人助我,真是麻煩。”
他說得就好像,他完全只關心他自己的利益。
雲乘月抱緊了懷里的小薛。
如果換一個時候听到這些話,也許她只會將它們當成尋常知識,听過就算。可這時听他淡淡道來,她卻生出一點說不出的滋味。
她猶豫了一下,到底輕聲問出了那個問題︰“你……你的書文和道心,有碎裂過嗎?”
“有。”
他回答得很平靜 或者說是冷漠更加恰當。他說︰“在我臨死之時,于眾多叛逆眼前,頭顱被斬下的剎那。”